这般模样的傅亚瑟,还真是难得一见。
秦椒用筷子试了试面糊,正要解释,转念间又绷住笑,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泥鳅在四川可是很受欢迎的食物。红烧泥鳅、干煸泥鳅、香辣泥鳅、泡椒泥鳅、火锅耙泥鳅……”
她一边列举,一边偷偷观察傅亚瑟的神色变幻,努力将嘴角朝下压。
“你知道耙是什么意思吗?耙就是耙和,对,pāho……形容东西很软,非常软就叫稀溜耙。耙泥鳅就是把泥鳅煮得绵软酥烂,连骨头都嚼得动。”
一定是傅亚瑟表情崩坏得太好玩了,她一顺嘴,又抖出个知识点:“还有耙耳朵,就是……就是好男人。我们四川人认为,一个好男人懂得尊重女性意见,他的耳朵一定比较软。”
话音才落,她就看着傅亚瑟抬起手,碰了碰他自己的耳朵,然后不动声色地扶向眼镜架。
姿势还挺优雅……
她想哈哈大笑,同时又有某种比笑意更汹涌的东西,热热的堵在了胸口。
傅亚瑟从灶前退开半步,目光飘忽又矜持:“抱歉,我非常尊重你的意见。但我认为,无论软硬,食材的安全卫生才是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
说者不知“耙耳朵”真相,自然说得一本正经。
知道真相的秦椒脸上热辣辣的,没想到开个玩笑倒把自己绕进去了。
“当然很卫生!”她倏然转身,慌慌张张朝煎好的鱼头锅中加入清水,又端起面糊。
无论她的眼神还是语调,都像是很受伤。傅亚瑟垂眸看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反思起来:莫非自己又冒犯了中国人的饮食文化?
但是泥鳅?
那种生物要么出现在讽刺漫画里,要么就是作为实验素材。他解剖过泥鳅,现在想起那种冰冷黏糊的感觉,仍会忍不住搓搓手指。
从书籍和祖辈的讲述中,他知道真正的中华菜单上没有咕佬鸡和士椒牛肉,反倒充满了各种诡异的食材。
比如马可波罗,就在行记中惊恐地记载:“中国人喜欢吃蛇和狗。”
几百年后的十九世纪,他的一位英国同行也在游记中提到:“在广州港歇脚时,吃个饭必须小心翼翼,免得不知不觉就吃了条蚯蚓,或者啃着猫儿小小的骨头。”
在小学和中学时,他被其他肤色的同学追问过许多次:
“你们居然吃鸡爪和鸭舌?”
“你们是不是真的会吃猴子的嘴唇?还有牛的生殖器?”
“听说你家的饭店里有蝙蝠肉卖?还有泡在蜂蜜里的老鼠!”
他们毫不掩饰,在他面前做出惊恐万分,又连连作呕的模样。
对此,少年傅亚瑟一向漠然处之,实在被弄得烦躁,便冷冷回答一句:“是的,你真幸运,至少我们不吃白痴。”
他觉得自己并不在乎。
因为从记事以来,他家餐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怪异元素,连中餐都很少。他的父亲和叔父在哈雷街的事业很成功,过从的也是精英名流。英式礼仪是必不可少的,从饮食开始向主流社会靠近也是理所当然。
他也知道熊猫饭店和伦敦其他中餐馆一样,卖的都是“安全的中餐”,鲜红的酸甜酱浇在各种肉和切块的蔬菜上。最值得被诟病的无非是偷偷用味精提鲜。
他的华人邻居和朋友都来自在英国扎根两代以上的家庭,他们同样吃得很正常,最多在家煲一煲燕窝、鱼翅。
于是,他把同学的无知归咎为“愚蠢的种族歧视”,又把歧视的源头总结为“华人的历史和文化中的落后部分”,既不健康,又导致华人被妖魔化。
于是他坚定地同这一部分做了切割,甚至连“安全的中餐”也一同摒弃。
直到几个月前的某个夜晚,他从一碗热汤中真正认识了“鲜”这个汉字。
而今现在眼目下,又有一锅汤在他面前咕嘟冒泡,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但是……泥鳅?
“用河鳗代替是否可行?”他尽量温和地提议。
“这时候上哪儿找河鳗去?”秦椒正站在锅前用筷子快速搅拌面糊,回答他时声音有些轻颤,“这么不尊重泥鳅,泥鳅会伤心的。”
“抱歉。”
傅亚瑟看着她抖动的双肩,不祥的预感同糟糕的回忆搅合在一起,令他烦躁不安,想要伸出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在惠特比的山顶修道院,他同秦椒讨论过“饮食和尊重”这一话题。
秦椒个性坦荡,连承认错误时,也是大大方方,毫不掩饰自己的羞愧。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她认定英国只有黑暗料理。
“再好吃的炸鱼薯条也只是炸鱼薯条,更别说那些骚臭的烤猪排,牛腰子布丁,还有稀巴烂的土豆和豌豆泥,在我看来,那根本不能算是料理,只能算‘熟了,能吃’,哦,烤肉还不是很熟。”
她甚至觉得英国人天赋异禀,舌头生得与众不同,“否则怎么会把那些东西当作了不起的美食?好好的中国菜,到了这里也变坏了。蛋炒饭里放豆腐,我呸!麻婆豆腐用番茄酱,我呸!”
“现在我发现,这也是一种偏见。”她靠在废墟的柱子上,面向大海,伸出拇指和食指去捕捉乌云后面时隐时现的太阳。
“摆小吃摊时,我不肯给客人番茄酱,因为我觉得那样吃会破坏土豆松的酥脆,我觉得我应该让客人吃到真正的美味。可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味?”
“老赫尔曼一定认为,童年那半份炸鱼薯条是真正的美味。有人觉得艾尔啤酒炸鱼美味,有人觉得拉格啤酒炸鱼美味,还有人觉得真啤酒才是真正的美味……”她自嘲地摇摇头,“难怪黄主厨骂我不配当厨师,老亨利也批评过我太好胜。”
当时,傅亚瑟犹豫片刻,在好言安慰和默默倾听间选择了后者。
因为秦椒显然已经不需要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