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这样的水运枢纽,劳工比例比汴梁要高很多,郑有为说如此也不奇怪。这一瞬间,沈易安忽然明白郑有为选在德文楼的目的,怕还是想让他寻个办法整治一下这些强取豪夺的富豪。即便远望这鹤立鸡群的大酒楼、江南特色的园林,也让沈易安眼前为之一亮,就算郑有为不说他已经十分心动。郑有为所言无疑给了沈易安一个堂而皇之将其据为己有的理由,只不过沈易安在除了汴梁以外的地方都势单力薄,想要短时间内扳倒这个楚州首富并非易事,而且沈易安还要先弄清楚,这侯老板究竟是不是个压榨劳工、打压小户的奸商。“于楚州来讲,什么罪名最让百姓痛恨?”
“水贼,米榷。”
水贼毋庸置疑,米榷跟茶榷铁榷是一个意思,就是对于某种商品的垄断行为。沈易安问郑有为:“楚州可有米榷?”
“有也没有。”
郑有为苦笑:“稻米运来运出,都是三大富豪把持,他们每家后面都有盘根错节的一大片家族,若说有米榷,那都是他们三大富豪把持,若说没有米榷,他们身后的大小店铺都有分销。”
这就是变相米榷,不存在没有一说。沈易安思量这侯老板的产业该是不止这德文楼,如果真的有米榷,那出点血就算惩罚了。“那米价如何?”
沈易安问。“这么说吧,是徐州二倍。”
沈易安回想此时的楚州,坐落在洪泽湖畔,地道的鱼米之乡,产量该是不低。郑有为继续道:“楚州良田不如徐州多,但米价也不至于差距如此之大。”
“楚州怎会不如徐州良田多?”
沈易安疑问。郑有为再次苦笑:“是我这知州治理无方。荒地常被水淹,无人愿意种,组织人去治理,往往也得不到预计效果,渐渐大伙就疲惫了,觉得楚州依靠水运便可过活,许多人都放弃了种田。”
“耕田乃国家立身之本,怎可荒废?!”
“所以说,小圣人来了,我也就是时候引咎辞职了。”
沈易安沉默片刻,两人已经下了马车,来到德文楼门下。这德文楼的排面非常豪华,彩楼欢门高大气派,挂满格式灯笼,竟然与汴梁元宵节不相上下,再看门楣飞檐,无处不彰显其奢靡,没有一点内敛的意思。结合这两日对侯老板的印象,沈易安已经大概可以了解这人是什么心态。郑有为说的没错,这就是个暴发户。门口候着几个身着上等丝绸的小厮,各个看上去都充满灵气。他们有人提着精致的银酒壶,有人举着托盘,里面摆着若干银酒盅,待到有客人过来,先说句祝福的话,随后倒上半盅酒,称之为“迎客酒”,客人随意饮用,全喝了也行,啜一口意思也可,不喝也罢,然后才能进入酒楼。沈易安拿过酒盅,在鼻子下嗅了嗅,酒香清冽,许就是这家自酿的玉髓了。郑有为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意犹未尽般;沈易安也将酒喝尽,二人方撩起阑衫迈过门槛,同时只听门口的小厮吆喝道:“贵客二位——”说话间,里面就又迎上来一个小厮,彬彬有礼地半鞠躬,做出请的姿势:“二位上楼还是去园子?”
“淮南六雅士可在?”
“啊,您二位就是淮南六雅士请的贵客啊,这边请。”
二人跟着小厮,穿过气派的走廊和天井,径直来到后面的园子。这园子算是让沈易安这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开了眼界。眼下天色已然黑透,但是这园子仿佛把银河放入其中,时而星星点点,时而光影如玉带,但凡有景致的地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最绝的,当属园内蜿蜒的溪水。这溪水不若别处那么直来直去,而是在园子里屈曲弯转,如同一条摇头摆尾的小龙般。喜看这溪水上,一排排地尽是火光,随着溪水的流淌向前。沿着溪水走向修建的雕廊也四通八达,时不时就有个灯火通明的亭子坐落其中,那溪水就从亭子中心而过。这时候,沈易安见有人取出溪水中的小灯笼,正十分不解,旁边的郑有为啧啧感叹道:“顺着溪流而下的称之为水盘,其中有一盏精致的小灯笼,还有一份菜品。水盘经过分流渠引入各个亭子,随食随取,便是这德文园情趣所在。”
仔细望去,真如郑有为所说那般,分流渠有许多,旁边都有个美女在照应,分流入亭子小渠里的水盘被食客们端来,余下的就又汇入溪流,进入下一个分流渠。呵呵,宋会玩。沈易安忍不住微笑,这不就是回转寿司的前身吗?难怪说倭国许多被崇尚的东西都是中国古代玩剩下的,这话是真不假。小厮将二人引至一个名为“凌波”的大亭子中,淮南六雅士已经翘首期盼许久,见沈易安终于出现,一个个兴奋不已。在此之前,关于沈易安到底会不会来这件事,他们已经讨论到口干舌燥了。六人各自跟沈易安拱手,说了不少奉承的话,但并未正眼看过一身粗布衣的郑有为。沈易安并不为之心动,只觉得这六人实在是聒噪,与眼前的美景并不相符,有碍他用餐的心情。六人见沈易安始终不做声,终于安静下来,请沈易安和郑有为入座。亭子里放着矮桌,小渠就从矮桌下缓缓流过,大伙各自坐在蒲团上,不必起身便可拿到水盘。这间亭子只有七个蒲团,郑有为一屁股坐下后,六雅士之中必须有一人要站着。沈易安望向讪讪站在一旁的书生,道:“给你们介绍一下我朋友——楚州现任知州,郑知州。”
这几个一直没把这老头放在眼里,听到这句顿时傻了眼。已经坐下的五个人连滚带爬地起身,过来给郑有为行礼,沈易安却摆摆手道:“不必了,既然位子不够,你们又是淮南六雅士,分开就不成体统,不如就另寻他处,这亭子留给我郑知州聊些事,相信各位不会再跟我争位子了。”
六人面面相觑:这……是何意?沈易安从溪水中拿过一壶酒,郑有为抄起一盘鱼鲊,两人一边吃一边议论菜品和景色,当六个人如空气般。淮南六雅士思来想去,沈易安这是不屑与他们一起,而这里老头子竟然就是深居简出的郑知州,他们着实没有道理继续留在这里,便讪讪地准备离开。“慢着!”
沈易安忽然举手制止:“别忘了把帐结了,或者多留些押金,这顿可是你们请客。”
“好……好。”
六人尴尬地快步离开,生怕这一幕被认识的人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