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今铭被她的笑意晃了眼,还以为她心地纯良,大有不计前嫌的意味,故而心里颇受感动。
然而,当他伸出双手,正要接过提篮的时候,定安却敛起脸上的笑意,身子一转,提篮摆在了屋子中央的桌案上。
“殿下这是何意?”余今铭说话的时候,一双眼仍是落在提篮上,打定安进屋那刻起,他就猜着提
篮里的是天香阁的百岁鱼,这道百岁鱼,他当真是念了许久了。
定安并未回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差侍婢取了两幅碗筷,待碗筷整整齐齐地摆上桌,她一双纤长的手抚上备受瞩目的提篮。
提篮一开,里面除了天香阁的百岁鱼外,还有玉芳斋的豌豆黄、什锦坊的青梅汤,一碟碟的很是合小侯爷的胃口。
“沅儿。”她清丽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一屋子的人都等着她的后话。
余小侯爷瞥开眼,索性不去看她,只听她娇惯地说了声:“我们吃!”
他咬了咬牙,方才一星半点的动容,被当头一盆凉水浇下,彻底偃息。
“我还以为公主殿下是来瞧臣的,不曾想是过来以牙还牙的。”他卧在床上,伤口还未痊愈,每挪一下,腿上的疼意便会多一分。若不是行动不变,他定不会待在屋里任由百岁鱼引/诱他。
“怎么不是来瞧小侯爷的,你瞧,我还特意去天香阁买了百岁鱼。”她无辜地眨了两下眼,一手托腮一手夹着竹筷道:“原想着替你解解馋,可半途却想起,如今你有伤在身,断然吃不了辛辣的菜肴,既吃不了,那闻闻香气也是好的。”
百岁鱼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余今铭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两声。
饶是有心事的陈沅知也不由得抿嘴偷笑,毫不留情地夹起碗中的鱼片。
余今铭愣是没想到,他先前对付定安的招数,如今却是自食其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定安,休要胡闹。”二皇子同小侯爷交好,小侯爷出事后,他时常过来探望。
方才在前厅与老侯爷寒暄之时,后院嘈杂之声传入他的耳里,料想是定安按耐不住胡来的性子,便匆匆辞了老侯爷,赶至后院一瞧究竟,唯恐闹出什么事来。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李缜。
定安站在余今铭的床帏前争论不休,因有二皇子从旁劝解,陈沅知也不便插手,她退居院外后,李缜也因屋内闹心之事走了出来。
院子空旷,四下并无遮荫处,唯一晒不着日头的便只有左侧游廊。
陈沅知坐在游廊上,李缜则环胸倚着朱红的石柱。二人相顾无言,与屋内热闹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
“李大人可是来查云来酒楼走水一事的?”她心里仍记着李缜赠予她的药膏,本想开口道谢的,奈何她一身罗裙,恐露了身份,只好扯些旁的话闲谈。
李缜一眼便瞧出蒙着面纱的姑娘就是那日在御花园所见的,国公府的嫡小姐陈沅知。
京中皆传,国公府的嫡小姐容貌姝丽,放眼满城贵女再挑不出比她还要好看的人,那日他有幸见着一面,虽只一眼,却实实在在被她的样貌所惊艳。
今日她虽蒙着面纱,教人瞧不清容貌,骨子里的柔情绰态,却未减分毫。
“姑娘聪颖。”他如实回答,毫无隐瞒。
陈沅知的睫毛微颤,又记起书肆的谈话来。
“我听闻,酒楼出事那日,余小侯爷为人所救。可是自那以后,侯府再也找不着当时的救命之人了。”
洋洋盈耳的声音缓缓落入李缜的耳里,他侧过身子,面向陈沅知,向来疏离的眼中多了几分讶异。
她接着说道:“李大人便是来查这救命之人的吧。”
李缜颇为赏识地勾起一抹笑,这一笑,教原本想要接着往下说的陈沅知愣了神。
“姑娘猜得不错。”他认可道。
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李缜轻咳一声,不由得别开眼,他盯着游廊上方的花牙子,破天荒地解释道:“这人似是掐准了时辰,晚一分余小侯爷恐怕就要性命不保。况且这这人目标明确,纵使酒楼一片混乱,他也能清晰辨别小侯爷身处何方。”
陈沅知怔怔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压根未听清他在说什么。末了等她回过神时,李缜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你瞧着我做什么?”陈沅知的手抚了抚挂在耳后的面纱,眸子躲闪,一如他在御花园初见她的模样。
李缜险些被气笑,分明是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到头来却被反咬一口,当真无辜。
只是眼下事情尚未办妥,他并不打算同她争论,只是将眼神落在余小侯爷的屋前。
过不了多久,定安就意兴阑珊地迈出屋门。
陈沅知远远地看到定安垂着脑袋,嘟囔着嘴,原先嚣张的气焰尽数被压了下来。眼神往后一挪,果然瞧见了站在她身后的二皇子。
二皇子稍长定安几岁,性子沉稳,很是能担起重任。平日里虽纵着她的性子,关键时候却不会任由她胡来。故而定安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唯怕二皇子在她耳边念叨她。
“如何了?”陈沅知瞧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便知她吃了瘪,没捞着好处。
果不其然。
定安小嘴一抿,嘴角往下压,环着定安的手开始嘟囔:“我们来得不是时候。”
言罢,她还瞥了一眼二皇子。
陈沅知循着她的眼神望去,瞧见二皇子并未真的动气,也就知晓这是他们兄妹之间的小吵小闹罢了。
“好了。也差不多了。”她压低声音,附耳说道。
余小侯爷最终仍是没吃上百岁鱼,于定安而言,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这样一想,她心里顿时如夏日里的凉风拂过,舒畅了不少:“也是。那我们回吧。”
陈沅知早想快些离开了,前有二皇子一口一个“沅妹妹”地喊,后有李缜沉默寡言的闷性子,两股眼神交织在一块,她颇为头疼。
见她们要离府,二皇子一脸赔不是地说道:“让沅妹妹见笑了。”
陈沅知眉眼浅笑,神情却是疏离,她恭敬得体地回道:“二殿下哪得话。”
二皇子还想再说些什么,站在后头的李缜径直从他身侧走过,与他并肩而立时,李缜沉着脸道:“二殿下若是得空,不妨陪臣去问问余小侯爷的情况。”
这话的言外之意便是,你太闲了,寻些事做吧。
众人皆听出李缜的话中意。
原先被二皇子敲打的定安不留情面地笑出了声,立在一旁的陈沅知也隐在面纱下轻笑着。
二皇子双眉紧蹙,面色晦暗,他十分欣赏李缜的才华,曾一度想将他纳入自己麾下,奈何李缜性子孤僻,不愿拉帮结派,直直地回绝了他。
眼下他更是不留情面地驳他面子,言语虽委婉,话中意思却是显而易见。二皇子冷嗤一声,夹枪带棒地回道:“父皇交与李大人的差事,还需我从旁佐助?”
李缜微微眯起眼,背着手轻轻声道:“满朝百官谁人不知余小侯爷同殿下知交甚深。小侯爷受伤之事若是有人蓄意而为,就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借此寻衅殿下。如此一来,殿下还能独善其身吗?”
二皇子捏了捏拳,面色无多大变化,胸口却是不断起伏。他神情复杂地望向李缜,分明是同他差不多的年纪,心里的谋略城府却略胜他一筹,这样的人,若是同心则可如虎添翼,若不能收入麾下,也断不可教他人得了便宜。
一时间,剑拔弩张,气氛微妙地可怕。
陈沅知和定安已然察觉出二人之间的对峙,趁着二人沉默寡言的空档,悄悄地溜出了院子。
回国公府的马车上,陈沅知摘下面纱,由于天气闷热,她的脸上蓦地浮出两片绯红。
定安盯着她娇艳欲滴的脸,耐不住痒痒的八卦之心,试探性地问道:“你觉着我二哥哥如何?”
陈沅知不假思索地回道:“你觉着我推拒得还不够明显?”
“沅沅。依照国公府的门楣,你同他也算是门当户对。”定安收起玩闹的性子,神情严肃道:“你府里的夫人姨娘,包括你那二位妹妹,谁人不是对你虎视眈眈的。可是,若你同二哥哥在一起,既有皇室在背后撑腰,这些人即便有一肚子坏水,也不敢再往你身上泼。更何况,明眼人都瞧出二哥哥有意于你。”
可能脾性大不相同,定安的话与余老夫人可谓是大相径庭。
二者皆没错,全靠陈沅知如何取舍。
她若当真选择二皇子,吴氏和柳姨娘的脸色定是好看极了,这可是她们做梦都想攀上的富贵门楣。
二皇子出挑,是众多皇子中备受瞩目的一位,他日若能封得东宫之位,定是青云万里,坐享无上殊荣。
可滔天权利伴随而来的便是终日惶恐和应接不暇的争斗。
二皇子又不是她中意的男子,犯不着为此顶着千斤重担惶惶不可终日。
陈沅知坦言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定安颇为理解她的性子,该说的都说了,也拿她没辙:“那你中意什么样的人?不要富贵,难不成你要寻个穷书生托付终身?”
提及书生,陈沅知的心绪开始落在李缜的身上。
前段日子得空,她已将李缜的文章通读了几遍,发觉他非但文采卓然,遣词造句颇为意思,且能针砭时弊,对政事的见解也是一阵见血。
除去文采,他的身手恐怕也是不容小觑,只一掌力道,便能教壮年男子直不起身来。
离寻也说了,他家主子常备化瘀膏,可见应是习武时磕碰着的。
陈沅知垂着眸子,唇边漾出一抹笑,反问道:“书生有何不好?”
定安噎住了声,她没想到陈沅知会这般回答。国公府的嫡女与无权无势的书生结缘,这话若是传出去,也不知会惹出多少笑话。
可是陈沅知双眸微闪,透着点点心神向往的光亮,半点儿都不像开玩笑的模样。
定安蓦地瞪大眼睛,扯住她的衣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不会是...”
陈沅知歪着脑袋,有些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她接着方才的话道:“你不会是同某个穷书生私定终身了吧。”
马车的轱辘声戛然而止,陈沅知挑帘一瞧,原是到了国公府的正门。她正欲下马车,定安却扯着她的衣袖怎么都不肯松开。
“公主殿下大可放心,我若同哪个书生私定终身,定是头一个告诉你的。”陈沅知半认真半打趣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下心来:“我心里自有分寸。”
话虽如此说,她心里究竟怎么样想的,就连自己也尚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