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如此,明棠心中思忖,又觉得此事不应让她一手大包大揽。
她自己手中的力量始终不多,一切谋算都得在紫微斗数开春起来之后,到那之后才能逐渐以舆论聚集力量,而如今要查探的话,她没有力量可用,少不得要借谢不倾的力。
明棠垂下眼来,无端觉得有些淡淡的闷——她与谢不倾不清不楚的,细细思索来,也终究并无什么干系。
自己于他而言大抵是个新鲜的玩物,若又麻烦他手里的西厂去查探,回头自己又不知要受他几顿折腾。
更何况,要查此事,明宜宓自己身后亦还有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在上京城多少运营了几十年的人脉,未必查探不得究竟背后之人是谁。
如此想好,明棠试探着开口:“四婶娘可知道阿姊昨夜一夜未归的事儿?”
明宜宓摇头:“背后之人是以我手帕交的名义约我出去的,我与她的关系十分要好,从前也时常与她一同玩耍至深夜,有时候来不及回去,夜里就休憩在她府上。我娘见我一夜未归,恐怕也只觉得我在她府上歇着,应当不会多想。”八壹中文網
明棠点头,难怪明宜宓失踪这样的大事儿没有在镇国公府之中引起丝毫波澜,原还有这一层,众人都不知道她失踪的事儿。
那就更好办多了。
故而她又道:“阿姊,这件事情,你应当同四婶娘,甚至同大长公主言明——有人暗算你,她们必然比我还要焦急……”
明宜宓下意识打断她的话:“……我一夜不在府中,若是被旁人知道我是被掳到天香楼这等藏污纳垢之地……我的名声沾了风尘之气,我……”
明棠见明宜宓的脸色又白了下来,甚至浑身微微颤抖,显然是怕极了、厌恶极了的模样,不知怎的想起前世的事情。
那时候她被掳走,并非径直被带去的金宫,而是在外头又辗转了几月。
等她到了金宫的时候,她已不知上京城的情形,更不知明家也已然覆灭,只瞧见昔日矜贵冷眼的明大娘子明宜宓亦成了这烟花风尘之地的小魁首——她的清冷出尘,便是在这烟花之地也不染分毫艳俗。
而她显然已经在此处安定下来,不见任何不适局促之色。
在明棠苦苦求死的那些日子里,是明宜宓一直撑着她、逼着她往前走。她是明棠在金宫之中唯一的港湾,即便当时没有意识到,如今想来,却也是她一直在撑着自己活下去。
不知多少次,明棠都在心底感慨过,便是这样困窘艰难的处境,明宜宓竟也没有半分脆弱。
而明棠如今才意识到,她这位阿姊,比她还更是个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士族贵女,被掳到这样的烟花之地,做了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风尘女又怎能坚强,又会坚强到哪里去呢?
她怎会不害怕?
她必然不是不害怕的,只是顾念着还有她这个更小的姊妹,不敢在她的面前露出丝毫怯弱,生怕勾得她又再生死志。
明棠不由得红了眼眶。
她握紧了明宜宓颤抖的双手,沉着嗓音说道:“阿姊,莫怕。不曾有那些肮脏污垢的事情发生,那些事情也绝不会发生在阿姊的身上,我不允。只要有我还活着一日,便绝不允准那样的事情发生。”
家国大乱又如何,明棠自知自己抵不过时代洪流,也拦不住大厦倾颓,却总要勉励保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
明宜宓,上辈子在那样肮脏恶臭的地方,是她一直护着自己;如今也轮到有上一世记忆的自己先强大起来,保护着这柔软又坚强的女郎。
明棠虽然与明宜宓亲近,两人却到底不是一母同胞的血亲关系,这还是明棠头一回这样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温柔的热度从两人相连的手掌上传过来,明宜宓察觉到她的坚定,那些恐惧感才稍稍地退下一些。
“我让阿姊将此事告诉四婶娘和大长公主,并不是为了将此事透露出去,而是她二人一人是你的母亲,一人是你的外祖母。
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亲人更加在乎你,更加照顾你。有人这般暗算你,她们也只会心疼你,并不会和外头的那些人一般听风就是雨,为着这一点虚无缥缈的清誉,便将你逼入死地,更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
我的意思是,四婶娘与长公主手中的力量更强,总比我们两人在暗地里悄悄查探这件事要强,若能早一日查出来这些人是谁,阿姊也能早一日放下心来,你说可是?”
明棠细细地同她说,因为知晓明宜宓如今还有些沉浸在昨夜的惊扰之中,故人事情都掰开揉碎了同她讲,细细地劝她。
有亲人在身边,明宜宓慌乱的思绪也渐渐稳定下来,细细思索了她说的话,只觉得此话确实有理。
明棠便将装着花笺的香囊先交回到她的手中:“此物乃是重要的物证,阿姊尽管将此物带去。若是有能人异士,便可叫那些人抄录一份字迹相同的花笺送来给我,我再托人出去查探,多方人找着,总比一个人闷头找要多些助力。”
这般叮嘱,着实尽了心意了。
明宜宓点了头。
她终于冷静下来,抬头看着面前明棠微微透露出几分担忧与安抚的明棠,一时间百感交集。
她还记得之前自己吃了毒菌子的事情,她这棠弟分明自己身子不好,却也连夜赶到她的院子之中,帮她抓住了鬼鬼祟祟的内鬼;甚至为了拦着她用簪子伤人伤己,一把夺过,反而伤了自己的掌心,从头至尾却不曾说过一句。
后来自己屡感不适,明棠对她的关怀也从未弄虚作假,常常叮嘱她若是腿脚不适,定要去找人看诊,这般心意实在难得。
实则他们二人并非立场相同,但明棠因着她对她的善意,从始至终从未对她设防,如此这些事情,更是事事为她考量打算。
上京城之中波云诡谲,权势熏陶下人人争斗,不说昔日的至交也可能成为旁人手中的利剑,便是自家姐妹也时常互相陷害,兄弟阋墙。
想到母亲和外祖母永远都会在自己的身边,明棠也始终如同母亲和外祖母一般对她百般照顾,明宜宓终究红了眼眶,反握回去,紧紧地握住明棠的手:“得亲如此,夫复何求!”
*
屋中的事情,那被拦在外头的两个男人自然不晓得。
魏轻被拦在外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可是瞧见那从龙女卫就站门口如同门神一般守着,他也不敢贸然闯进去,生怕惹了身边这尊大佛的不痛快。
他满心都记挂着明宜宓,一直在外头的院子里走来走去。
谢不倾则从头至尾也不是因着这件事情上心,不过是爱屋及乌,明棠关怀自己的阿姊,他便顺路跟着明棠一块过来罢了。
如今被拦在外头,他也不过就是自己寻了个石椅坐下,懒散地撑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屋子门口,想她二人究竟要谈到何时结束。
魏轻绕得他头疼眼烦,谢不倾禁不住问道:“转什么?有什么事这样焦灼?你是身上长了钉子了,不能坐下?”
魏轻勉强坐下了,可不到一会儿又站了起来继续转圈,一边叹息道:“大人兴许不懂,我这心中实在担忧,一会儿见不到她,我便难过的很。叫我如此这般等着,简直度日如年。”
他顿了一下,又摇头道:“大人不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谢不倾嗤笑了一声,却也没拦着他了。
拾月却在他二人的目光之中倍感压力,听着里头的话声似乎马上就要偃旗息鼓,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果然须臾之后,明棠便与明宜宓携手出来,叮嘱她回去之后好好休息,勿要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反而给自己心头许多压力。
明宜宓轻声应好。
魏轻听得声音,整个人几乎都要飞过来,见明宜宓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不像之前一样总是惴惴不安,自己也跟着欢喜两分。
明棠着实想让他个趁人之危的登徒子滚开,却不想自家的白菜主动地要往猪前送:“你送我回我的院子吧,只说我昨夜去你府中,与王妃娘娘叙话,歇在了你府邸上。”
既然如此,明棠也没法,不想做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好嘞!”
魏轻自然没有不应的。
他欢欣雀跃地和人一块出去了,跟在明宜宓的身边,一个劲地问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不痛快的地方,又有些焦急地说起昨夜见到她的时候,她是昏着的,恐怕是被人用了什么药物,定要去宫中请两个太医来替她看一看云云。
明宜宓一开始还回他两句,后来被他烦的烦不胜烦,不愿说话,皱着眉头快步的往前走了。
他也丝毫不恼,笑眯眯地跟着上去,缠着她一路说话。
明宜宓有些不耐烦了,斥责他:“这些话你都问了几遍了,还问?你不嫌烦,我听着都要耳朵起茧。”
“我这不是心里头担心你身上不痛快,哪儿受了伤嘛。”
“少来说这般话,你以为我会信你?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昨夜怎么在天香楼那般地方待着?这些话是不是和人人说了不知几遍了,在我面前说的这样熟练。”
“苍天可鉴,我敢用我那些金子发誓,昨夜不过是逢场作戏。家中老爷子盯得太紧,我只能做出一副纨绔样给他看,可不曾做半点不轨之事。”
“谁在意你做没做不轨之事了?再说了,你昨儿盖着我身上那件臭衣裳,上头全是酒色脂粉气,你当我没闻见?”
“那可没有,也许是我身边那几个左拥右抱的身上粘着的,我离他们太近了些,碰着我身上。”
两人嘻嘻哈哈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这般走远了。
明棠不知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二人的背影上,微微透露出些许感喟之色。
有亲有爱,果然痛快。
青梅竹马的情谊,当真就有这样坚定?
——兴许也不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这世上海了去了的青梅竹马忘恩负义,如此情谊,恐怕也不过是看人罢了。
世上总有痴情种,也总有浪客。
“在想什么?”
谢不倾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
他顺着明棠的视线看了一眼两人离开的背影,没看出什么新鲜的,便收回了目光,只看着她鸦青的发顶。
这小兔崽子着实是太矮了些,不知道明家的人在乡下是怎么养着她的,好好的一个人养的这般形销骨立,她一个小人儿是能多吃明府几口米不成?
明棠微微笑了一声:“没看什么。”
她如此一来,只觉得累了。
*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翌日倒是大晴天,风和日丽。
天气一好,明棠的身子也跟着好起来,鸣琴亦跟着松快不少,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
于是明棠说想去镇上买些东西,顺带走走松松筋骨,鸣琴也应了,很快着人去套了牛车来。
双采亦想同去,吃了鸣琴的数落,垂头丧气地走了。
只是末了也不知她想到什么,反而又雀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进了后院。
明棠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上了牛车。
这乡间野地的,马车乃是稀罕物件儿,以明棠如今的身份,也只得坐牛车——她上辈子到后头,便是连新朝的皇帝御辇都坐过好几回,两辈子间隔十几年不曾坐过牛车,倒觉得很有几分野趣。
赶车的是前头庄子上雇的佃户,那庄稼汉子为人老实,听说是田庄里养病的主家郎君想去镇上逛逛,便赶着牛车过来了,明家的田庄离紫瑶镇不远,不过片刻便到了紫瑶镇口。
紫瑶镇乃是雍州与锦州之间的必经之路,故而镇子虽不大,却也热闹,走卒贩夫、引车卖浆者甚众,各色铺子小摊儿应有尽有。
明棠的目光在几个铺子上略过,忽而一笑。
因明棠说要走走,牛车便停在镇口,鸣琴为明棠戴上皂纱小帽,扶着她下了车。
一下了车,鲜活的人声便扑面而来。
明棠怔住了,她也确实有好几年不曾在鲜活的活人堆里站着了,略略停了停步子,这才状若寻常地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