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行凶者被官府抓了。
正是金大江无疑。
金家为了保其性命,使尽手段,却不料遇上个刚直不阿的官儿,金家越是跋扈嚣张,他越要为民除害,最终判了金大江死罪。
一桩血案,似是得了个最好的结局。
有罪的都没能逃脱,唯肖元新全身而退。
审案时,他给官府的证词,是金大江本就不满他与碧琴姑娘来往,那日见他要给碧琴姑娘赎身,更是怒不可遏,带了两个同伙一路追杀他,他躲回云外谷,与师弟一道对抗那三人的攻击,混乱中他拼死逃进房中,跳入暗道求生,他一直在喊师弟快快下来,可师弟却执意让他先走,说这里有他抵挡拖延,何况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自己,不会真下狠手的。六神无主的他只好先从暗道逃了。之后他躲在野地里许久,始终放心不下师弟,便横下心回云外谷,刚好远远瞧见那三个人慌乱地跑出来,然后……就发现了惨死的师弟。
金大江跟班的证词与肖元新的出入不大,承认他们在破门而入后,气极到失去理智的金大江在黑暗中误把方鹤羽当作肖元新,一刀毙命。
公堂上,肖元新痛哭流涕,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地上,用力捶着自己的心口骂自己回得太迟了,他就不该丢下师弟,他想不到金大江竟残忍至此,对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者下手。越说越悲愤,还几度晕了过去。在场众人无不唏嘘。
只有它知道,肖元新说了谎话。
可是,没人知道它的存在。
在肖元新的操持下,方鹤羽被火化了,理由是师弟生前曾说过,万一有一天没了,不要放他入土,母亲腿脚不便,不能常走远路来看望,还是烧了最好,从此寄身方寸之间,也能常伴母亲左右。
悲痛欲绝的方母知道是儿子的心愿,也没有反对,觉得这的确是儿子的作风,毕竟他从来都善良敦厚,最是为她着想。
方鹤羽出事后,方母便住到了云外谷,天天守在儿子生前住过的房间里,仿佛他还活着一样,每天都给他收拾房间,看他生前读过的每一本书,写下的每一个字,忍不住了就痛哭一场,而大多数时候都是自言自语,神情呆滞,仿佛一个没有魂魄的人偶。
肖元新与方母商量方鹤羽的后事时,它就在外头听着。
在这里住了十年,看着他们师兄弟从少年走到此刻,它从未听过方鹤羽说过任何自己死了要如何的话,这个孩子每天光是读书钻研就忙不过来了,年纪轻轻的又哪里会想到自己的后事……
它看着肖元新拉着方母的手,情真意切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并不太熟悉这个人,哪怕在同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
鹤羽与我情同手足,他不在了,我还在,以后您就是我的娘亲,我一定代鹤羽好好照顾您!
它清清楚楚听到肖元新这么说。
方母老泪纵横,握住他的手点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记得在方母同意火化时,肖元新分明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一开始,它不太理解他这一刻的轻松,直到后来有个家伙告诉它肖元新为人迷信,认定必须将方鹤羽化成灰,才能彻底绝了对方回来找他算账的可能。也是这个家伙,将肖元新在公堂上的言行一字不差地转告于它,它才明白,也许方鹤羽拼了命救下的这个人……并不太值得。
但又能如何呢,死去的已经不能复活,活着的人生活还要继续,如果肖元新真能将方母当作自己的亲娘一样照顾,或许方鹤羽也不会怪他吧,毕竟他是个脾气那么好的孩子。
那就这样吧……人的事情终究只能交给人自己,妖怪就不要操心了,再不专心睡觉晒月亮,开花时会不好看吧。
这么想着,它终于沉沉睡过去。
这一年的年底,它开花了。
很遗憾,那时的云外谷里没有一个人。
方母已经带着儿子的骨灰离开了这里,是肖元新送她走的,说是已经给她重新安置了一间舒服的大房子,还有丫鬟伺候。
之后,他们再没有回来。
云外谷从未如此寂静过。
它的花,开在栀子叶之间,碧绿剔透,脸孔带笑,若老冯看见了,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吧。
它突然有点想念老冯了。
“今晚的月色很不错吧?”
它正出神时,面前忽然响起一个细如孩童般的声音,却不见任何东西。
嘻嘻!
没办法,它完全不受控制地笑出来,天性如此。
“哈哈,你们这种妖怪真的好蠢啊,一听到人家发问就要笑出来。要捉到你们也太容易了。”那声音也笑起来。
“捉我们有何用,既不能吃又不能入药,更不能炼制什么厉害的武器。”它不悦道,“你们又好到哪里去,一辈子连个模样都没有,偷偷摸摸地活着。而且我怎么记得你说过你还在天界雷神的黑名单上呢,一个逃犯,还好意思来嘲笑我这正经的妖怪。”
“咳,好心当作驴肝肺。你十年一开花,也算妖生重要时刻,无人欣赏喝彩,我陪你庆祝,你还骂我。”声音故作难过。
“陪我?说得好听。”它不屑道,“谁不知你只是在此避难罢了!”
实话是,它做梦都没想过,云外谷的院子里还会有第二只妖怪。
那是云外谷最混乱的一段时间,方鹤羽出事后,官府的人在此出入多日,里里外外地查验,它听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心头也忍不住烦躁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他们撤离,而那一晚,它又失眠了。
素来整洁的院子比平日乱了不少,衙役们离开后,肖元新也不见人影,无人收拾。它只能看着,毕竟毫无妖力的它连个扫把都拿不起来。
这个时候,它才开始怀念方鹤羽,他在的时候,云外谷纹丝不乱,一尘不染。
它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口说了声:“家里可真乱啊。”说罢,又昏昏睡去。
半夜时,它忽然被一阵异样的动静惊醒。闲置已久的扫帚居然跟活了一样,自己在那儿慢吞吞地扫着地上的垃圾。
它看得诧异,扫把当然是不会活过来的,除非它成了精怪。但是,能有什么妖怪会无聊到半夜来扫院子呢?
“谁在那里!”它飘出来,壮起胆子问了一声。
扫把扫完最后一堆垃圾,乖乖地回到本来的地方,靠着墙再没有任何动静。
“再不说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它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凶恶一点。
“不是你说家里真乱么,我帮你扫一扫,你不道谢还凶我,真是没道理。”面前有人回它,却只有声音没有身体,“我记得人面不是没脾气的小妖怪么。”
它又一愣:“你认识我?”
“我在这院子落脚一整天了。”声音又说道,“没想到这小小的人类居所,不但发生了命案,还藏着一只妖怪。”
“你到底是什么?”它追问,“我行动不便,没多少见识,你是好是坏给我句话!”
那声音扑哧笑出来:“你倒老实。我知道你们人面除了开花的时候才有机会到处走走,没见识也确实不能怪你们。告诉你也无妨,我也是妖怪,旁人都称我们隐隐。”
“隐隐?”它头回听到这种妖怪,不禁好奇道,“因为别人看不见你们吗?”
“也可以这么说。”隐隐的声音离它近了些,“我们是妖怪之中最难被捕捉的一种,天生隐形,除非我们愿意暴露踪迹,否则就算天上的大神也休想找到我们。”
“这么厉害……”它不太相信,“可就算看不见,你们的妖气也是藏不住的,遇到厉害的角色,再浅淡的妖气也逃不过他们的神通。”
“我们天生没有妖气。”隐隐解释道,“除了做事时。”
“做事?连形状都没有的妖怪能做什么?”它突然觉得世上可能出现比它还不如的妖怪了。
隐隐又笑出来:“说你没见识,还真没见识。世上总有一些想躲起来不被发现的妖怪,比如跟别的妖怪有私怨的,比如欠了别的妖怪一只手一只脚什么的,或者上了天神黑名单的。它们就很需要我们的帮忙啊。只要有我们在,敌人在眼前也瞧不见它们的。我们就像一个万全的容器,将它们牢牢罩在里头,等危险过去再出来。不过也有些小风险,他们的妖气会连累我们,就仿佛在容器上开了个小口子,怎么也会泄漏一点点,但也不必太担心,那么细微的妖气,除非真是遇到你说的特别特别厉害的角色,其他人根本发觉不了。”它越说越来劲,顺口道,“这么多年我也只遇到过一个厉害角色而已,不然也不至于躲到这偏僻的破地方来。我……”说到这儿,隐隐突然住了口,后面这句好像不应该说啊……
“哦!!原来你是个逃犯!!”它立刻反应过来,“你做的事,不就是帮别的妖怪当逃犯吗?我听说过有些厉害的天神专门负责抓犯错的妖怪,你帮犯错的妖怪,那你也是犯错,难怪天神会抓你!”
“你个小妖怪懂啥。”隐隐不服气,“不是每个想躲起来的妖怪都是坏蛋。我也是行善积德呢。”
“你就瞎说吧。”它哼了一声,却又好奇道,“是谁要抓你?”
隐隐犹豫了片刻,说:“告诉你也无妨。是天界的雷神。我老早就上了他的黑名册,他要抓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没关系,他抓,我跑,且看看最后谁先放弃吧,嘿嘿。”
“雷神是非常厉害的天神吧?”它疑惑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他又没抓到我,等抓到了再害怕吧。”隐隐大言不惭,“总是为还没有发生的事害怕,妖生就太累了。小妖怪,学着点儿吧。”
“我有什么好学的。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什么错误都没犯,管他雷神雨神的,我都不怕。”它理直气壮得很,“我看不见你,也没本事撵你走,你要留就留下吧,只是不要打扰我更不要连累我就行。”
“我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留太久,放心。”隐隐的声音落到另一个方向,“你对我友好些,说不定我能经常帮你扫扫院子。”
“我没有对你不友好。要不明天你继续扫吧,顺便把屋子里面也打扫一下。”
“……我困了,睡觉了。”
它以为,院子里只是多了一只还不算太讨厌的妖怪,却不知隐隐的到来,是它生命里最大的转折。
从那一夜开始,清冷的云外谷再不清冷了,它终于不用再单方面听别人的唠叨,而是真正有了一个可以互相交谈的对象。
隐隐问起命案的事,它也没有隐瞒,将自己在云外谷十年的生活悉数讲了出来,包括方鹤羽失去性命的真正原因。
知道这些后,隐隐沉默了一阵子,问它:“你心里难过?”
它否认:“我只是认识他们而已,谈不上难过不难过。”
“是吗。”隐隐笑了笑,“如果你不是困于此地,现在最想去哪里?”
“想去官府看看……”它脱口而出,但马上又掩饰道,“我只是有点好奇他们要怎么断案而已。”
“哦!”隐隐落到它身旁,说,“要不我替你去看看?”
“也行。”它立刻答应,但又有点担心,“你这么乱跑,不怕被抓去?”
“我现在又没做事,谁能抓到我。”隐隐颇有些得意,“雷神都拿我没办法。”
“那你小心。”
之后,关于这个案子的所有消息,它都知道了。每次它都只是静静地听,关于肖元新的每一个谎言,它最多只是“哦”一声。
隐隐曾问过它,对撒谎的肖元新,就让他这么过去?
它说,就算自己站在公堂上也没用的,谁会相信一个妖怪。就算它不是妖怪,那一夜只有它见到金大江破门前发生的一切,肖元新完全可以抵死不认,毕竟事实上下刀之人乃金大江,直接夺走方鹤羽性命的也是他,跟肖元新并无关系,他在公堂上杜撰方鹤羽是主动留下来抵挡,其实那就是当时他为何要关上暗道门的原因吧,他的确是要留方鹤羽下来拖延时间,好让自己跑得更远些,也许他也没有想到金大江会把方鹤羽当成自己,但……把方鹤羽推到金大江刀下的,永远都是他肖元新。
“所以,真的不要做些什么吗?”隐隐问它。
“你要拿个扫把去打他吗?”它反问。
“那倒不用,吓吓他还是可以的。”隐隐笑了笑。
“不要了。”它说,“吓吓他,你也是要动额外的妖力,若露了马脚,说不定就被抓到了。”
“哪有那么倒霉。”隐隐不以为然。
“真不用了。”
“你寄望他能照顾方鹤羽的娘?”
“谈不上寄望吧……我说过其实我跟方鹤羽并没有什么交情,我……”
“好啦,随便你吧,我跟他们就更没什么交情了。”
“你不是不在一个地方长留吗?”
“等你开花后,我再走吧。”
今天,它开花了,隐隐也的确说到做到,成为了唯一一个庆祝它开花的家伙。
“你要走了?”银白的月色里,它看着半空中那个朝夕相伴了好些日子,却又从未见过面的家伙。
“嗯,说过等你开花后,我就走。”隐隐笑道,“我就是想看看人面是不是真那么傻,一问问题就会笑。”
“好了你可以走了!!”
“别太想我啊。”隐隐的声音远了一些,“等你下次开花时,我会回来看你的。”
“不用!不稀罕!”
“我就要回来!”
一场告别,结束在并不友好的气氛里。
其实,它会想念这个看不见的家伙的。
开花了,它有十四天的时间离开这里,不过说出来也稍微有些丢人,即便在它的开花之期,要离开这里,也只能是从原身中飘出来,就近找个可以控制住的活物,借他们的身体去远处。别嘲笑它了,人面是真的非常非常微小的妖怪。
这回,它“借”到一只落在院墙上的野鸟,毫不犹豫地飞去了城中。
它记得肖元新工作的酒坊的名字,花了好些时间终于找到了地方。
肖元新果然还在这里。
在剩下的十来天里,它时时刻刻都盯着他,看他在酒坊做事,看他放工之后回到一处还不错的民居里,方母确实也住在里头,也确实有个丫鬟在照应着她。
它心里好像踏实了不少。
再看肖元新,他似乎也跟从前不太一样了,少了自以为是的高傲,沉稳了不少,每天除了在酒坊做事,其余时间都关在家中仔细研读,它看见他手不释卷的,正是当初老冯交给方鹤羽的手札。
他认真的样子,仿佛是另一个方鹤羽。
第十四天的傍晚,它回到了云外谷,回到了属于自己的身体里,又变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不起眼的小绿花。
它略略舒了一口气,疲倦地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