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蒙很不想承认,但是,在这一刻,他看向陆昭漪的眼神,多少有几分敬畏,甚至,带着几分惧怕。
“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都尉才对吧?你身上的伤,不存在外敌袭击,亲近之人近身行刺,倒也有这个可能,但你剑不离身,也不太可能一击之下致使你受到如此伤害。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可能……”
韦蒙刚出声截断,却突然停下。
“你受击之时,是跪着的,对面刺杀你的人,则是站在。”陆昭漪转身眼神盯着他胸口处,
“有点像,侍者端着命令,而你跪地听受那般,那传命令的侍者,应是薛赐风。”
听到这里,在她面前的韦蒙,眼瞳猛地收缩,死死地看着她,半晌之后,才哈哈大笑:“袁四娘子如此聪慧,可惜,是个女子。你怎么这般笃定,是薛赐风要杀我?”
八个时辰前,在潼关外的山头,阳显与阳犇虽然有着自己的目的,但有一点,他们确实没必要说谎。
潼关都尉,是薛赐风。
向来出入关中的重要关口,关系到王朝的命脉,也是担心,一旦此处都尉倒戈,敌方便能大张旗鼓自潼关,进入司隶,威胁到洛京皇城。
故而,从前朝时,潼关便是左右两都尉,一名都尉倒戈,另一名都尉可随时抽刀斩杀反叛之人,进而控制关城,以应对敌军。
而眼前的韦蒙,自然是两都尉之中的其中一个。
“说吧,薛赐风,被你关在何处了?”陆昭漪直截了当地问道。
韦蒙闻言,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随即,他眼神坚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告诉你,我与他有旧,赐风老弟,不可能对我出手!”
“你说的是真话?”陆昭漪眉梢一挑。
“是。”韦蒙慌张,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
陆昭漪笑,“你那将伤口袒露出来,我一看便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听到这儿,韦蒙心跳加速,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看向陆昭漪,浑身不断发动,嘴边干裂的皮屑也渐渐脱落,既然此事已经瞒不住了,也就只能让这美貌佳人永远闭嘴了。
让一个人永远闭嘴,那便只有一个法子。
在偷偷准备拔剑之时,韦蒙还在感慨,可惜了,这样一个俏美且聪慧的女子,若自己能控制,将来也必定会是为自己开拓官途的,最好的“贡品”。
可是,就在他拔刀砍下来的那一刻,仅仅眨眼之间,一阵猛烈的金鸣撞击之声响起,黑甲卫之一,隐藏在三十骑之中的宋义出现,挡在了他和陆昭漪的中央,将他的攻势阻拦。
两人当即交手,但由于韦蒙伤势深重,几招下来,便伤口复发,倒地昏厥。
“宋义,住手!”
见人已经昏迷,再要将人置于死地已是不妥,何况自己潜入潼关的目的还未达到,就先留了此人的性命。
黑甲卫上下,手下也没轻没重,要是真的打死了,她的一番计划也就宣告结束。
宋义闻言收回剑,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韦蒙,又看了陆昭漪一眼,这才退到她的身旁。
“先生,此人想杀您,可不能留啊。”
“无妨。”陆昭漪摆了摆手,“去,叫人过来,把他抬入都尉府内,就说,他是突然伤病复发,需要医治。”
……
正当此时,已至五更天。
或许,天亮之后,在这座关城之内,或许会依着阳显阳犇的计划,将官将要引起哗变,造成潼关大乱。
也许,阳家人,已在城外,观察关内一切动向,只待城内信号投出,他们便要一哄而入,趁机拿走潼关的管辖之权。
关于此间管辖权,本就由夏裴下旨,交给了弘农郡,她本意也不想插手。
可要弄清楚,关城之内近期的前因后果,找到薛赐风,证实自己的猜测,她不得不在此斡旋。
至于在天亮后,阳家要如何夺下潼关,她也不关心。她只关心,自己能否顺利通过潼关,顺利的进入关中。
还剩一个时辰。
将韦蒙送回督府,陆昭漪则与李旻打听了一些情况,而这个李旻,在见识过她的本事之后,也老实了不少,便与她说起,这些日子潼关所发生的一切。
起因是京兆太守许禄,收到皇帝的密诏,而密诏是何内容,却不为人所知,只知道在此之后,他便下令让薛赐风带潼关守军返回长安。
但韦蒙则收到长安的密信,大致是说,潼关之地极为重要,不可拱手让与弘农郡。
一面,薛赐风是听命于太守许禄之令;而另一面,韦蒙则是受长安城内,某个士族的密令行事,两人就此相互展开明争暗斗。
而正好在此时,弘农郡阳澄,早已按捺不住,几次三番试图从内部突破,掌控潼关。
在此因缘际会之下,韦蒙干脆将关城直接关闭,不许任何人通过。
可长此以往下去,没有粮草,而军饷发放也由太守许禄的掌管,他们没有按时回长安,自然也不会供应粮草军饷。
许禄不发,京兆士族也不愿意掏钱。这般之下,潼关守军,像是被抛弃的孤儿,仍由其自生自灭。
“所以,你们又开了口子,让沿途商队进出,勒索一笔高昂的通路费,暂时求以生存?”
听到最后,陆昭漪发出一阵叹息。
那李旻点头回应,继续说:“之后的事,想必袁四娘子应是猜到了吧?”
按照她的推测,薛赐风拿着许禄的太守之令,与韦蒙对峙,逼迫他二选一,二人终是无法达成共识,最终刀剑相向,只得拼一个生死。
结局怎样,已非旁人可知,他们能知道的,只是薛赐风被关押,而韦蒙则身受重伤,眼下正陷入昏厥。
不过……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借用这条线,挖出更多关于,关中各大士族以及雍州粮谷贪墨一案的线索。
“袁四娘子,我知道的,都已全数告知于你。至于其他的,李某毕竟是陇西李氏之后,关中之事并非我能所知的。”
李旻说此话时,有意无意似在流露,此事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事一般。
约莫寅时七刻许,鸡鸣之时,天还未亮,潼关城东外,各处驿馆灯火透亮,已然有人早起在关城外排起了长队,而城内,在李旻的命令之下,任何兵卒皆原地不动,也不许打开关城,放人通过。
同时,关城的山洞监牢之内,薛赐风被释放,缓步走向都尉府时,见到那三十名黑甲骑身影,顿时一愣。
正好,陆昭漪也见到了他,并迎上去施了一礼,“薛都尉!”
虽然对方是一身血迹斑驳,可是,却依然遮挡不住,那英俊挺拔的身材,一身单薄的秋衣,也将那健壮的肌肉凸显无遗,在这冰天雪地里,寒风刮过,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仿佛闪过了火焰,灼烧得人的脸颊一阵滚烫。
他被扣下手镣,微微一怔,连忙抱拳,“在下薛赐风,这位娘子,便是李郎将提到的,袁四娘子?”
陆昭漪撇着头,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才吩咐身边人,带他下去换身衣物再过来。
而薛赐风见她神色冷淡,转而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污渍,抬眸轻笑一下,便也不敢怠慢,乖乖跟着人下去了。
可待他重新返回来,就是另一副模样。
他一袭青衫,白袍,腰束玉带,一张俊朗的面庞上挂满笑容,哪里还看得出一丝半分,在关中城内受尽欺凌的样子?
陆昭漪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的脸上,忽的一挑眉梢,心中暗道:这家伙倒是挺会伪装。
不过很快,她便将目光移开。
“听李郎将说起袁四娘子,着重用了‘料事如神’四个字!”
薛赐风一边说,一边迈着步子,犹如星辰踏月般,朝着陆昭漪走过去。
只听他继续说,“这世上,薛某倒只认识两人,可堪此评,一是当年汉中、上庸之战,原陵国丞相,现为我大渊太尉第五琅琊。而另一位,应当就是……勾辰子!”
向来,黎明之前最是黑暗,而陆昭漪也因天色昏暗的隐藏下,露出那不易让人察觉的,不自觉做出嘴角抽搐的动作。
“哦?薛都尉不仅见过第五琅琊,还见过勾辰子?”
“那当然。若说这天下,还有一位,能有‘料事如神’之人,而且必须为女子的话,那便是勾辰子的那位徒弟,有着‘河北俏女娘’的,陆七娘吧?”
听此,陆昭漪内心腹诽,这小子,在试探我?
心里这般想,她但嘴上是绝不会承认,开口的声音有点阴阳怪气的音调,“薛都尉似在说,我豫州女娘,比不上冀州的?”
尹川士族与河北士族,究竟哪一方才是中原第一士族?自两百年前就已经一直争论不休,至武公,夏氏与周氏决战,以北方士族支持的周氏打败,而夏氏背后的尹川士族,自然成了这两百年争论之下的胜出者。
可即便如此,时至今日,天下一统之框架下,两方几乎仍在暗中较着劲。
方才,陆昭漪这一问,一般人可能听着比较轻巧,但在有一定敏锐之人听来,此却是一个事关朝野的大事。
薛赐风,此刻愣住,不敢随便回答。
“怎么?不敢说了?”陆昭漪再次问了问他,却没有得到回应。
半晌之后,他在黑暗中发出咳嗽声,转而,他发出一丝轻微的声音,“还有三刻时,弘农阳澄便要派人到潼关,韦都尉还在昏迷。故而,袁四娘子是打算,让我们面对阳家,还是带着这五千守军撤离,回长安?”
陆昭漪笑了,笑得很欢。
这一笑,在天边逐渐发白的情况下,那番笑容,映在薛赐风的眼球上,让他有些失神。
“回长安?呵呵,你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