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涣很早就知道了绮素的存在。
在他回到西京之前的两三年时间里,他便在一直密切留意着京都的动向,即便是皇后私底下收了一个养女这样的小事,也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是那时他正计划着谋夺太子之位,而皇后作为太子的母亲,永无成为他盟友的可能。因此李承涣对她那毫无背景的养女并没有过多关注,更没期望这个人会与自己有任何交集。
显德十三年的秋天,因郑国公丘立行的进言,李承涣得以离开北府,回到了阔别五年的西京。
皇后身为嫡母,回京后他免不了要去拜见。可入宫之后,他并没有立刻前往皇后殿中,而是向导引的内官道,他想先去承香殿待一会儿。
承香殿为他生母淑妃的旧居。内官知道淑妃早逝,又想到人伦天性不宜阻挠,便答应了。在他们到达承香殿后,内官便领着宫人们去了别处等待,好让他在缅怀生母时不受打扰。
然而内官不知道的是,他去承香殿并不是为了悼亡,而是为了见一个人——昭媛王氏。
李承涣很清楚,作为庶子,想染指天下并非易事,宫中必须得有自己的内应。王昭媛心思玲珑,颇得帝宠,伴驾多年却并未生下一男半女,亟须为自己寻一条后路作为将来的依靠,这使得她成了自己最好的人选。李承涣通过王昭媛的母家与她搭上了线,这次回京正是双方见面详谈的良机。
偏殿的两扇门虚掩着,似乎曾有人出入。李承涣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他上前轻轻推门,老旧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内纱帘低垂,帘后两名宫女各自侍立一侧,中间端坐着一人,正是王昭媛。
“晋王?”见他入内,帘内女声轻传,确认着他的身份。
“正是!”李承涣上前施礼,“承涣见过昭媛。”
见过礼后,两人便隔帘相谈。因这本是一拍即合的事,因而这次对谈并未持续太久。王昭媛起身欲归,离开前,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李承涣道:“妾记得此处乃是淑妃旧居?”
李承涣不意她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点头称是。
王昭媛环视四周,似有所感,轻叹一声:“淑妃故去后,竟荒废至斯,实在可叹。”
淑妃有子尚且如此,她膝下孤寂,若不早早谋划,真不知将来会何等凄凉。她本有自伤之意,听在李承涣耳里却是另一层意思。生母故去时他年纪尚小,又长年居于藩地,自是无力维护母亲旧居,王昭媛此语令他颇有愧疚之感。
因此王昭媛走后,他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缓步走过各处殿阁。他三岁随母亲迁入此处,到八岁母亲亡故前一直居于此。曾经熟悉的家,却再没有了记忆中的温暖,只余一片萧索。这是他在北府能够猜到却一直不愿正视的事:他的母亲本就不得父亲喜爱,逝世后更被人遗忘得干干净净。母亲虽然因他的缘故而进位淑妃,但她在父亲心里的地位,也许还比不上仅位列九嫔的王昭媛高。
他轻抚过殿中的物件:熏笼、织机、绣架……每一件东西都曾那么熟悉,仿佛昨天母亲还在使用,如今却都已蒙尘。除了自己,大概没人会记得有个女子曾在这里,寂寞地看过庭中的花开花落。
然他的缅怀也只能是片刻的时间,他还有皇后要去拜见,不宜在此久留。很快李承涣便收起不合时宜的伤感,走出承香殿去寻找导引的内官。
从承香殿到内官与他约定的地点必须要经过太液池。他正沿湖岸而行,忽见前方的岔路走出一名少女。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会和他的人生有什么样的牵扯,只是因见那少女并不是普通宫人的打扮而迟疑了脚步。
他正想避开,却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竟在宫中布设下机关。那少女一时大意,触动了树上的丝线,从而引动了树上倒挂的金钩,眼见着金钩就往那少女白净的脸上飞去。
他未及多想,就冲上前拉开了她。无须多说,这定又是那位顽劣太子的杰作。除了他,还有谁会做如此低劣的恶作剧?他大概从未想过这样危险的圈套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少女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一张脸上全无血色。虽然如此,她却还急切地为太子分辩:“殿下孩子气重,有时会作弄一下宫内人,其实没有恶意。”
李承涣失笑,对她细细打量。这少女的容貌算得上秀丽,只是宫中佳丽如云,她这般的样貌并不出众。不过李承涣却注意到,她的眼睛清亮而柔和。在那清澈的眼波下,原本平平的面容也多了几分生动。
总算她没忘记李承涣的救助,盈盈地向他施礼道:“无论如何,多谢郎君相救。”
显然她并不确定李承涣的身份,才用了这样的称呼。
李承涣低头,刚才为了拉开她,自己反被金钩带到,衣袍的袖子上拉出了寸长的口子。这多少让他有些懊恼:衣服划破,还怎么去见皇后?于中宫面前失仪,必然会影响到他之后的计划。
那少女显然也发现了他袍衫上的划痕。她犹豫地绞了一阵袖子,才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奴的居所离此不远。郎君若不介意,请随奴前往,也许可以想法补救。”
李承涣本能地觉得不妥,仓促间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暗暗权衡了一阵,最后叹了口气:“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他跟随这少女去了她的居室。她居住在皇后的殿中,且从房舍之内不多却精致的陈设上来看,她的身份并不普通。她的打扮既非宫人,亦非嫔妃,李承涣略一思索,便猜到她定就是那所谓的皇后养女。
他脱下身上的衫袍交给她缝补,她熟练地飞针引线,他无所事事地在旁等待。他极少与女子独处一室,时间一长终究有些尴尬,不自觉地避免与她对视。垂目之间,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散落于书案的纸张上。几页纸上都写满了字,想来是她的习作。他素来喜好书道,不免凝神细看。
一看之下,他不由得讶异。她习的竟是盛行过一时的韩体。这韩体是由曾经的中书侍郎韩朗所创,昔日在西京极受追捧。只是世情冷暖,韩朗被贬后,曾名动天下的韩体也随之销声匿迹了。倒不想这少女年纪轻轻,却在学习他的字体,且已颇具神韵。
他举目再度打量她。她微微低头,素手无声地牵引着针线穿行于衫袍之间。她的唇边微带笑容,神情安详。她的年纪虽然不大,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在世时,也是这样为他裁制衣物的。他胸中泛起一阵异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如涟漪一般散开了。那时的他还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自那以后,他开始有意识地留心她的消息。几乎不必费什么力,他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和身世——原来她是韩朗的女儿。
他在宫中布有眼线,要与她再次相遇并非难事。他收藏过韩朗的手迹,便从旧藏中选出了两份韩朗亲笔书写的诗文,作为补衣的答礼送给她。她眼中的惊喜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为自己的善察暗暗得意,讨她的欢心竟是如此容易。可片刻之后,他就发现自己料错了。
他们在假山后遇上了太子李承沛,他正在和一个宫女亲热。那宫女的相貌颇为出众,绮素只看了她一眼便双眸黯淡。在容貌上,她显然不是那宫女的对手。她那细微的表情变化清楚明白地泄露了她的心事。除了李承涣,其他人却都不曾在意她的情绪。
李承沛正忙着缠着她做花钿。绮素的目光在那宫女的额上稍作停留,便垂目不语。李承涣顺着她的眼光瞧了一眼,看清了那宫女额上正贴着一枚精巧的金钿。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心中浮起了一阵淡淡的失落。他一向认为李承沛的太子做得一无是处,她如此关心,大概也只是恋慕太子的权势,原来她也不过是个虚荣的女子。
故而李承沛离开后,他半是叹息半是揶揄道:“他是太子。未来的天子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她却涨红了脸:“大王此言,奴不明白。”
他没有揭穿她,却也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致。两人就这样匆匆分别。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没再去关注她。毕竟要做一个人人称道的贤王并不是一件易事,何况他也渐渐到了可以纳妃的年纪,婚事也要开始筹备了。皇帝召见时也曾与他谈及,问他可有中意之人。他并没有马上回答父亲的问题,但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婚姻也将是他未来的筹码。
最终宋遥为他相中的是门下侍中崔明礼之女。
中书令冉训素与太子亲厚,他们有必要拉拢重臣,好与冉训相抗。何况崔家本为高门,娶崔氏女为妇原就是极为体面的一件事。李承涣稍作考虑后便应允了,之后以宋遥为首的僚属就开始为此事而频频奔走。绮素的影子在忙碌中逐渐淡去,直到他们于上元节重逢。
京兆尹苏牧的二子陪同家中的女眷出游,与他相遇于街市。他与这兄弟俩有过数面之缘,对他们颇为欣赏,因此便邀他们往自己的宅中长谈。犊车驶进宅邸,苏家的女眷纷纷下车,他这才发现她也在其中。
他有片刻的惊诧,随即想起韩朗娶妻苏氏,她与这兄弟俩有亲,一起出现并不奇怪。
他释然,笑着上前招呼:“是你。”
她向他施礼。
他说:“这是我私邸而非宫中,不必拘礼。”
她却坚持行了礼。在礼数上,她是从不会出错的。
他一笑,与她寒暄。她言辞之间对他有些防备,不知是因为上次他说的话,还是因为太子——他在京中称贤之事,想来她也听说了。
他虽有心与她再聊上几句,却因苏家兄弟在场,不便逾礼;而她寒暄两句后就退至一旁与同来的表姊妹为伴,显然也无意再和他交谈。他只好陪着苏仁、苏仪说话。苏氏二子与他颇为投契,没多久他们便说起了北疆仍在进行的战事。
苏家的女眷对他们所谈的政事不感兴趣,因此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小声交谈着。不过李承涣却注意到,绮素虽在与苏家女儿们说话,却时不时地看向他们,似在留意他们说话的内容。
李承涣既诧异又好笑,她一个年轻女子,难道还能听得懂政事?
也许是出于好奇,他趁众人倾听乐人琵琶之际向她靠近,轻声问道:“小娘子在想什么?”
她显然没料到他会和她说话,吃惊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回答:“我……我在想今日宫中欢宴,不知是何光景。”
他明白她的掩饰,拖长了语调道:“不过是一帮文人吹捧颂圣,了无新意。”
她诧异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微含讥讽地一笑:“太子说的。”
一边说,他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她果然脸色微变,显然,她很清楚李承沛这样做的后果。
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小娘子很关心太子?”
“太子待奴如同手足,奴自然关心。”她口是心非地回答。
“那么请小娘子向太子转达我的忠告:至尊有意在下月以后巡幸东都。天子出行,太子理当监国,请太子好自为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太子监国不力,对他是极有利的。
不过话既已出口,他也不打算收回。绮素自然会让太子知道这次监国的重要性,就算太子不放在心上,皇后也一定会为他打算好的。
确如他所说,一开春,皇帝便移驻东都,并命他同往。行旅在外似乎让皇帝颇为愉悦,不是命他陪同游猎,就是品题字画。他在北府数年,骑射颇精,又自幼在书道上用过苦功,故常能与皇帝心意相契,皇帝待他也愈见亲厚。
这日他被皇帝召入宫中论道。父子俩越说越相得,末了,皇帝感慨:“若太子能有你三分上进,朕又何至于日日忧心?”
李承涣不敢显露自己的意图,低头答道:“殿下年纪尚幼,日后定然也知上进。”
皇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这样的反应让他有些犹疑,不知父亲心里如何作想。他想父亲若要再提起太子,他并不方便接话,因此便借口还要拜见皇后,请求先行告退。
皇帝颔首,却在他将要退出时将他叫住:“正好,我这几日新写了几幅字,你替我送去,交给皇后。”
李承涣知道皇帝每有新作必令皇后品评,便小心地接了字,送往皇后殿中。
因近来皇帝器重李承涣,皇后对他颇有心结,见到他时也淡淡的。李承涣对她的态度并不吃惊,镇定自若地面对着她的冷淡。
皇后毕竟是极仁厚的人,李承涣笑脸相对,她也很难一直绷着脸,何况李承涣还呈上了皇帝的书作。她对着皇帝的笔迹端详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李承涣见皇后缓和了面色,自然要趁此机会改善与她的关系,便捺着性子陪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待他从皇后殿中出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天边暮色苍茫,庭中霞光遍染。园内小径旁的秋千架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轻轻晃动。
李承涣认出那是绮素,她正坐在秋千上摆弄着什么东西。李承涣好奇,悄无声息地上前,在秋千上轻轻一推。秋千上的绮素吃了一惊,猛然跳下了秋千。
待看清是李承涣,她不由得怒目。李承涣故作不知,扶着秋千架微笑道:“小娘子何以一人在此?”
绮素扭过脸去不说话。李承涣看清她把玩的乃是双陆的棋子,便笑问:“莫非是因为无人同玩双陆,才会如此落寞?”
绮素似乎觉得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后才以微带揶揄的语气反问道:“大王如此问,莫不是有意相陪?”
她知道李承涣从不在玩乐之事上多费时间,料想他不会答应,故才做此问。不想李承涣却是一笑:“有何不可?”
他如此轻易地答应,倒让绮素有些诧异。可话已出口,便不好再推托,她默默地取出了全副棋子并棋盘,两人在不远处的石案旁坐下,开始博弈。
绮素先掷点,分别是三和六,接着李承涣掷出四和五,二人依点数行棋。
“此棋可是太子所赠?”下了一阵后,李承涣出声问道。
绮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大王何出此言?”
“陛下尚俭,宫中除了太子,何人敢用此等奢华之物?”李承涣的话不无讽刺,“郑公在北府常为粮草发愁,太子却用如此珍稀的东西制作玩物。”
他一向不喜在人前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却在她面前让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好几年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想大约是因为她对李承沛的在意吧?那样的重视让他很不舒服。
绮素低头又掷了一次,才想到为太子分辩:“这并非殿下之物,而是他和常山王斗鸡赢回来的。”
“常山王?”李承涣掷点的手一顿,开始在脑中搜索对此人的印象。
“殿下与常山王亲厚,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她故作平淡地解释着,“殿下并不是那么不懂事的人。”
“你在意他。”李承涣下了断语。
绮素面上泛起了红色:“我,我并没有……”
李承涣抬头看向她,面色渐渐严肃:“你对我也算有过恩惠,我不免要提醒你一句:太子的身份不同寻常,非你良配。”
绮素霍地站了起来,带翻了棋盘。她直视着李承涣,大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嫁与太子!奴自知身份,不敢有此奢望!”说完她便跑开了。
李承涣见她跑开时眼中已泛起了泪光,知道自己触到了她的痛处。他看着散落的棋子,在心里轻叹:可惜了一局好棋。也好!他想,将李承沛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最好不要同前途注定黯淡的太子绑在一起。
而事实正如他所料,形势急剧地向着不利于李承沛的方向发展。他隐于幕后,牵动着局势的发展,如同操纵着傀儡丝线的伶人,翻云覆雨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在他面前,李承沛不堪一击。看着父亲在李承沛一次次出错后失望的眼神,李承涣知道他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
成功比他的预期来得更早。金丸事件之后,皇帝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大发雷霆,然后处罚太子,反而代之以长久的缄默。整整一个月,皇帝没有对太子的行为做出任何反应。
皇帝的异常让宋遥也不安起来,悄悄地建议道:“陛下看来未有易储之意,大王或当另做打算……”
李承涣明白他所说的“打算”——他在北府曾秘密操练兵马,作为最后的手段。他的确想过,若不能废掉李承沛而代之,他并不介意效法父亲当年。但当时他却否定了宋遥的提议:“再等等。”
“可是再拖下去……”宋遥不禁皱眉,“若是陛下起疑,将来追查起来,知道我们……”
李承涣摆手:“父亲当年逼上皇退位,有失孝义,以致至今犹留有心病。将来记于青史,纵然一世英明,也必有骂名传世。我无意重蹈覆辙,不到最后关头,不可做有违大义之事。再等等吧!以父亲之英明,若不是要对立嗣一事做出决断,他不会犹豫这么久。”
宋遥不敢违背他的意思,默默地退出。不料片刻后他便返回书室,既似讶异又似兴奋地禀报道:“宫中来人,请大王前去西内。”
西内乃太上皇的居所,李承涣回京后也曾出于礼节而前去拜见。只是上皇不问政事多年,与皇帝的关系又甚是微妙,他并不曾特别亲近。太上皇偏爱李承沛,对他颇为疏远,这样主动召见他还是头一次。
李承涣不知上皇究竟何意,但身为子孙,总不能慢怠了祖父,因此具备衣冠之后便前往西内求见。八壹中文網
太上皇退位之后,镇日听歌赏舞,西内丝竹之声终日可闻。可这一日,李承涣直到走到太上皇所居的殿阁,也不曾听到舞乐声,反而异常沉静压抑。殿前一名中年女官伫立,见李承涣出现,上前施礼。李承涣知她是太上皇身边之人,连忙还礼。
那女官避过他的礼,微笑道:“上皇与陛下已在内等候,大王请随妾入内。”
李承涣点头,跟在她的身后入内。殿内榻上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拢袖而坐,正对着下首的中年人说话,正是太上皇与皇帝。
李承涣不禁微微诧异,他以为父亲逼迫祖父退位,二人就算表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也必势如水火。且皇帝即位后就绝少踏足西内,足以证明父子之间的关系的确不佳,不意今日竟会见到两人如此平和地交谈。
太上皇听见响动,转过头来时李承涣已恭恭敬敬地下拜。太上皇有短暂的沉默,似乎在打量他,过了好一阵才淡淡说道:“不必多礼。”
李承涣起身,迎上太上皇的目光。太上皇虽退位多年,眼神却仍然清明锐利。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却已仿佛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坐。”太上皇简短地说道。
李承涣谢过,在皇帝之下入座。
“父亲这是……”皇帝有些迟疑,不知太上皇的用意何在。
“我知道你今天来是想问什么,”太上皇看了皇帝一眼后说道,“所以我把承涣叫来,好把话都说开了。易储之事,我并不赞成。”
李承涣听见此语并不吃惊,故而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只是垂头不语。
“不过,”太上皇却又对皇帝继续说道,“如今你才是天下之主,这个决定只能你做。若你真觉得承涣更宜为储,我不会反对。”
这话出口,不但李承涣,连皇帝也甚是吃惊:“父亲!”
太上皇转目凝视了皇帝片刻,继而叹息:“我是更喜欢承沛,但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决断。此时我出来保承沛,父子兄弟必会再起纷争,这绝非家国之幸。这话我前几日也对皇后说了,我还对皇后说,让承沛从此退出,未必不是好事。她虽然伤心,但大抵也已接受了现实。她那边你无须过于顾虑。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也该有自己的判断,用不着再问我的看法。”
这番话让皇帝极为震惊,许久之后他才似回过神来,向太上皇一揖:“多谢……父亲……”
太上皇没有回应,却转向李承涣:“承涣。”
“孙儿在。”李承涣忙回答。
“皇帝若许你太子,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嗣君。”
“是。”
“我说过,我不会反对,但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请祖父赐教。”
“别伤了承沛性命。”
李承涣大惊,连忙下拜:“孙儿惶恐。”
“承涣,”太上皇的声音里透出疲惫,“这不是命令,而是祖父的请求。”
“孙儿……”李承涣以手加于额上,郑重下拜,“孙儿答应,只要承沛安于王位,孙儿必不会薄待。”
太上皇点头:“承沛还肯听我的话,我会劝他。”
祖孙三人达成了共识,数日之后,皇帝便正式下诏易储。
多年的筹划得以成功,李承涣可谓是扬眉吐气。可他很快就发现,这还不是他高兴的时候。因为就在废黜了李承沛的太子之位后,帝后将绮素嫁给了他。不久之后,他就从太子妃崔氏口中听到,是绮素和承沛一起向皇后请求,才让皇后答应了这件婚事。她到底还是嫁了李承沛,在他最失意的时候,原来是自己看错了她。
废太子长居京中多有不妥,故皇帝将李承沛封为平恩王,命他夫妇居于永州。李承沛夫妇离京前,他在宫内见到了他们。原本的太子迁居他地,而他这个庶子却入主了东宫,他本以为这样的相见必然尴尬,不想李承沛却十分平静。仿佛一夜之间,李承沛就换了个人。
李承涣看到绮素轻轻扯了一下李承沛的衣袖,李承沛状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这样的默契让他觉得很刺眼。
“太子妃如此美丽,太子好福气。”绮素对他说道。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崔氏。崔氏的容貌比绮素美,性子也和顺,可他还是隐约觉得有缺憾。他想起那日同玩双陆,他对李承沛下的断语。此情此景之下回想,竟是有说不出的讽刺。可他面上却是淡淡的,甚至还能与她客气:“平恩王的福气看来并不比我差。”
她听了羞涩地低头,李承沛却笑得越发傻气。
后来他想,他是不是就在那时对李承沛起了杀心?为什么在失去了那么多之后,他的兄弟还能笑得那般没心没肺?
他答应过祖父,只要李承沛安于王位,就不会伤他。可若他不安呢?李承涣冷笑:李承沛和他流着相同的血,对权力的渴望早已藏在了他们的血脉里。在永州时的李承沛或许察觉不到,可一旦他回到了西京,回到这充斥着欲望的都城,他还会那般平静吗?
他再一次算计了自己的兄弟。他让李元沛回京,一步步诱导着他走向谋反的路。李元沛果然中计,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上元夜,李元沛谋反事发,他命宋遥审理此案。宋遥很快就得到了常山王的口供,李元沛与他乃是同谋。
他方召见了几位宰相,便有内官来报太后相请。
此时太后请见,必然是得了消息。他素来不愿违拗了太后,便急急赶去。太后手捻佛珠,坐于屏风之前。他见过礼,却瞥见一角衣袖微露于屏风之外。袖上的刺绣精美,让他知悉了此人身份,她必是为了李元沛而来。
太后想为李元沛求情。可他耗费这么多的心神,又岂肯让李元沛轻易脱罪?他故作不知根由,让太后叫宋遥来询问。宋遥跟随李承涣日久,自然明白李承涣的用意:有些话李承涣不便说,他却说得,因此他的口吻异常激烈。
李承涣一边斥责宋遥无礼,却一边用目光扫过屏风。露在外面的衣袖轻轻抖动,可见屏风后的人情绪很是激荡。他微微垂眸,随即举盏摔在了地上。这是给宋遥的信号,让他适可而止。
宋遥不敢再说,匆忙地退了出去。
太后瘫倒在榻上,过了许久才绝望地问道:“你们……要怎么处置他?”
他看了一眼屏风,默然片刻,最终轻轻地说道:“儿子尽量保全他的性命。”
李元沛被废为庶人,幽禁终身,他不必担心这个兄弟会再有翻身的机会,是以并不介意留下他的性命。太后没有再求情,显然她也知道,这是他的底线。她闭目良久,又轻轻说道:“宁王妃怀有身孕,她对此毫不知情。”
李承涣点头,答应让她留下。退出太后居室之时,他向屏风投去一眼,随即微微冷笑,若能早些知晓今日的结局,她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李元沛谋反一案很快定了下来:常山王被赐死,李元沛被贬居黔州;赐给李元沛的宅邸、财物一并收缴,对皇帝不满的大批宗室也被治罪。李承涣大获全胜。
宁王府被收回以后,府内所有东西都由内官列清,呈交御览。李承涣不过略翻了翻便将长卷推回,他对宁王府的物品没有兴趣。内官待要退出,他却忽然想起一事,问他道:“内中可有一副象牙双陆?”
听得皇帝相问,内官连忙翻阅卷中名物,最后回答道:“确有象牙双陆一副。”
他勾了勾手。内官会意,即刻命人找出那副双陆呈上。李承涣就着内官的手看了一眼,正是他和绮素对弈时用过的那副。
他留下了那副双陆。
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解,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询问。待所有人都退下了,李承涣才打开棋盒,凝视着里面的棋子。经过这许多年,象牙的颜色已微微泛黄,却更显温润。他拈起其中的一枚,想着她是不是经常与李元沛打双陆,才会将棋子磨得如此光滑?
“陛下,”内官在门外禀报道,“太妃来了。”
“请她进来。”李承涣应道,顺手将棋子扔回了盒中,置于内室的箱笼之内。
王太妃便是当初的王昭媛。因与他合作,她最终得到了他的善待,得以在宫中颐养天年;而他也很满意这位太妃的识时务,内宫有不决之事,他更倾向于与她商议,而不是皇后。今日他特意将她请来,正是为了绮素的去留。
太妃果然善于察言观色,几句话之后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圣人难道想将她安置在我这里?”
“她是以祈福之名留在宫中的,与太妃一道更为妥当。”李承涣道。
“那……”太妃有些迟疑,“这孩子的将来,圣人有何打算?”
李承涣失笑,连王太妃这个盟友都疑心他想对那孩子下手吗?他温和地说道:“元沛有后,太后也好安心。”
太妃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她爱惜羽毛,虽助皇帝夺得了太子之位,却不愿自己手上沾血,便道:“这样也好,于圣人声名有益。”
见太妃明白了自己用心,李承涣笑道:“就有劳太妃照拂了。”
“分内之事,圣人何须客气?”太妃笑答。
很快她就将绮素接了来。初时太后对这样的安排颇有疑虑,后来见太妃照顾妥帖,这才放了心。李承涣不便与绮素接触,却时不时地来探望太妃,打听她的情况。
“她性子柔顺,照顾起来并不麻烦,”太妃说道,“只是我看她忧思甚重,精神一直不大好,也不知日后能不能顺利生产。”
这却是他无能为力的事,便只是道:“还请太妃多加留意。若缺什么,只管去找皇后。”
太妃应了,欲起身相送。他却摆了摆手,让她不必如此。太妃这才止步,目送着他离开。
回到会宁殿,李承涣从箱中取出那副象牙双陆把玩良久,最后叫来一名宦官,在他耳边吩咐数语,宦官领命而去。
次日清晨,照看绮素的宫女打开房门,却见门口静置着一个尺余的木盒。她俯身拾起木盒,发现内中是一副象牙雕刻的双陆。
她将双陆捧回了屋内,笑着向绮素道:“娘子快看,好精致的棋子呢。”
绮素起身,见到盒中的双陆,打翻了案上盛酪的银盏:“这是……这是谁送来的?”
宫女摇头:“不知道,就放在门口,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绮素拾起一枚棋子握在手中,眼中不断有泪水涌出。
“娘子怎么了?”宫女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绮素匆忙拭泪。
宫女劝慰:“娘子可别哭伤了身子,对孩子不好呢。”
绮素擦干净了眼泪,对她微笑道:“你看,我这不是没哭了。替我梳梳头吧,今天我想出去走走。”
“这就对了。”宫女见她开怀,喜气洋洋地拿起了梳子,“娘子想去哪里?”
“去太液池边可好?”
“好,咱们就去太液池。”
宫女一边细细地梳理长发,一边与绮素说笑。窗外微风拂动,柳枝上的露水在晨光下滚落,在青石上溅起了一朵轻盈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