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几,虞府到了。
闻擎来不及细答,“明儿等着看戏就是。”
虞华绮被他这答案勾得,心里猫儿挠似的,偏偏此刻,华盖香车外,响起虞父的问安声。
闻擎听见动静,立刻整理了被坐皱的衣衫,下车扶起虞父。
徒留虞华绮独自坐在车内。
她撩开云纹纱帘,见闻擎正站定在爹爹面前,两人相谈甚欢,一时竟无人想起自己。
虞华绮贝齿扣住唇瓣,坐着车里,没有下去。
那厢,虞父含笑,邀闻擎去书房一叙。
闻擎答应,却没有立刻随其离开,而是先回头,看了眼毫无动静的马车,恰好看到虞华绮朱唇轻咬,半喜半嗔的神情。
随即,染着鲜红蔻丹的玉手一晃,纱帘垂落,隔绝了车外视线。
闻擎敛眉,上前撩开车帘,“阿娇,怎么了?”
虞华绮娇娇横了他一眼,声音又细又轻,仿佛怕被旁人听去了似的,“你还记得我呀。”
闻擎看出她眼底的几分委屈,屈指在她额角轻轻敲了一记,“胡闹,那是你爹爹。”
铁血手腕惯了,闻擎甚少会做出那般礼贤下士,谦逊温文的姿态。若不是为了她,何至于放低姿态,与虞父冠冕堂皇地说了半天客套话?
偏这小精怪爱撒娇,一会不注意她都不行,连这点醋都要吃。
他都是为了谁?
虞华绮捂着被敲疼的额角,轻轻吸了口气,点漆眸水光迤逦,更不服了,“你凶我。”
闻擎无奈,把她揽到怀里,轻柔地在额角落下一吻,哄她:“不凶你。是我的错。我就是再想讨好岳丈,也不该忽视阿娇,是不是?”
虞华绮被她说得脸红,别扭道:“还不是你的岳丈呢。”
闻擎理所当然道:“马上就是了。”
待虞华绮被哄好,愿意下马车时,虞父已经在外等了好长一段时间。
虞父在朝多年,深知闻擎的脾性,见他进了马车,却迟迟不出,心中担忧,可又不敢出声询问。
好在虞华绮终于扶着闻擎的手,稳稳落地。
她笑着向虞父请安:“爹爹安好。”
虞父亦年轻过,见女儿下车后,面庞晕着浅浅绯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即便再恭敬,看向闻擎的视线,也不由带上了几分不满。
“阿娇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虞华绮不愿意,怎么每次闻擎哥哥来家里,都要把她支开?
终究还是拗不过虞父坚持,虞华绮只好先回自己的掌珠苑。
随后,闻擎同虞父一道,去往澹明轩的书房。
若不论娇宠多年的女儿被抢走的愤怒,虞父本身,对闻擎还是颇为欣赏的。
闻擎又有意放低姿态,两人在书房内,相谈甚欢,甚至还下了盘棋。
忽而,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虞父以为是来添茶的,“进来。”
虞华绮端着糕点,走了进去,在爹爹变脸前,抢先道:“是祖母派我来送糕点的,您不许赶我走。”
虞父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看向虞华绮手里端着的乌木案托。
案托上,有四五碟糕点,都是最甜腻的,虞父不爱吃这些,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哪知闻擎受用得很,一会功夫,便用了好多块。
见状,虞父心领神会:这糕点不是送给自己的。
他又冷冷哼了一声。
虞华绮似无所觉,取了块桃花酥,站在桌边,观两人下棋。
轮到闻擎落子。
“别下这,下这里。”虞华绮认为他落子的位置不对,赶紧提醒。
闻擎闻言,眼睛都不眨,就按照虞华绮的指挥,将白子落在她示意的位置。
轮到虞父落子。
寂静一片。
虞父咬牙切齿,在心里叹了句女大不中留,“啪”的一声,落下黑子。
又轮到闻擎。
虞华绮再次出声,“下这下这。”
她扯着闻擎的衣袖,往棋盘边缘挪。
虞父气了个仰倒,这棋还怎么下?
“阿娇,观棋不语真君子!”
虞华绮抿着唇,笑得灿烂,“爹爹,阿娇是小女子,不是君子。”
虞父拈子的手都颤抖了,他气呼呼地咬了块蜜三刀,被齁得老牙生疼,甩袖而去。
隔日,皇城中传开多位贵女的闲话。
虞华绮清早起来,正梳洗打扮,便听闻了这些流言。
流言之所以为流言,便是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又经过多人之口,传到最后,总会变味。
虞华绮听得黛眉微蹙:这流言如此荒诞不经,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可巧,当日正午,那些荒诞不经的流言,就被查出了出处。
卢侯府的大门,被愤怒的权贵们砸开。
彼时,卢侯正在醉生梦死,对女儿造谣之事一无所知,听闻家门被人砸破,吓得顿时醒了酒。
他无甚本事,靠着祖宗庇佑,得了个闲官,开罪不起砸门的权贵们,知道是卢曼宛造谣生事,赶紧派人传卢曼宛至前院,让她自己来平息众怒。
哪曾想,前去传话的婆子,正好撞见了卢曼宛与那四十多岁的,丧偶的光禄寺少卿光溜溜躺在一起。
白生生的两具身子,晃眼极了。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比上午那些不痛不痒,真假难辨的小事热闹多了。
霎时间,皇城中所有人都知道,卢侯府有个二姑娘,品性低劣,尚在闺阁,便与男子有私,自己不清白,还污蔑其他清清白白的贵女。
流言愈传愈不成样。
茶馆里,甚至有那等无耻的人编造,说卢曼宛被捉奸在床时,床上其实有三四名男子。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人不相信。
传得久了,就有人义愤填膺,直骂道,若他们家养出这样的女儿,定会一根白绫勒死。
虞华绮听闻此事,略一思忖,便能猜出,定是闻擎所为。
这招先发制人倒很灵性。卢曼宛有了陷害贵女的名声,今后无论她如何污蔑自己,都不会有人再相信。
光阴似箭,转瞬到了八月初,虞翰远的婚礼。
整个虞府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宾客晏晏,喜庆非常。
虞华绮还未出阁,无法在外迎客,便留在掌珠苑内,调令各丫鬟仆妇。
她正核对着已到场的宾客名单,巧杏忽而面带喜色地小跑进门,“姑娘,卫姑娘的信。”
虞华绮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红帖。
信中,卫敏说自己一切安好,请虞华绮向虞翰远夫妻代为转达祝福,并送上一份贺礼,与一份给虞华绮的礼物。
此信是卫家长兄捎带进来的,卫敏的贺礼,已经随卫府的,一并于前院登记造册。而卫敏送虞华绮的那份礼物,则单独由巧杏送进来给她。
虞华绮打开盒子,看见一尾活灵活现的红玉小鱼,鲜艳晶莹,极为可爱。
她喜欢得很,当即佩在了裙间。
掌珠苑内人来人往。
小梨步履匆匆,边命仆妇将碧玉红宝石榴盆饰再往前院运两盆,边快步走到虞华绮身侧,扬声道:“姑娘,齐王到了。”
按理说,如闻擎这般身份尊贵的宾客,通常不会太早赴宴。
若非闻擎看重虞华绮,要给虞家做脸面,是不会来得这般早的。
虞华绮眼眸一亮,“他来了?”
小梨笑道:“是,姑娘。齐王殿下可真看重您,那贺礼单子,长长的一大串,比前头全部宾客送的礼加起来,还要多,还要贵重。其中有株一丈来高的红珊瑚树,看得小梨眼都花了。”
虞华绮闻言,见苑内众人井然有序,犹豫片刻,低声对小梨和巧杏道:“我去趟前院,很快回来。你们留在这,若出了事,能决断的,就先替我决断了。”
巧杏闻言,知道姑娘是想悄悄见齐王一面。
往日里齐王时常往府中来的,她们这几个贴身丫鬟,什么没见过?因而她笑道:“是,姑娘,奴婢们心中有数。您快去吧。”
偏偏天不遂人愿。
虞华绮刚出掌珠苑,就有小丫鬟慌慌张张地撞到她跟前。
“姑娘,玉如意不见了。”
虞华绮闻言,深深蹙眉。
玉如意寓意称心如意,举案齐眉,是新娘进了婚房后,要握着的吉祥物件。
“玉如意是一早就摆在婚房内的,怎会不见?”
小丫鬟欲哭无泪,“奴婢也不知,方才奴婢等随着应嬷嬷检查婚房一众事宜,才发现玉如意不见了。应嬷嬷还在那边寻,派奴婢来告知您一声,求个主意。”
虞华绮冷了脸,转身往掌珠苑内走,“巧杏,你去我库房里,将那柄灵芝蝠纹羊脂玉如意寻出来。”
巧杏闻言,忙迎上前,“姑娘,怎么了?”
虞华绮在心中思索着如意的去处,“婚房里的如意丢了,你先把那柄取出来,若实在找不着,便将那柄送过去。”
站在一旁的小桃听见,问道:“是不是和金称放在一起了?昨儿中午,老夫人去婚房,细看过这两样东西的。”
虞华绮听闻此事,赶紧打发小丫鬟回去,掀开盖住金称的红绸布,看看玉如意是否在那下面。
闹了半晌,前厅宾客愈发多了,虞老夫人遣人来唤虞华绮,让她去招待那些未出阁的贵女们。
虞华绮无奈,只好放弃去见闻擎,换了华贵衣衫,往前院走。
昌平郡主眼睛尖,老远便看到她来了,“阿娇?”
虞华绮笑着上前,同她一道落了座,并招呼起贵女们来。
“阿娇姐姐。”傅灵牵着周琳琅,端酒来敬她。
周琳琅眉眼含笑,不似前些日子那般冷淡,敬了虞华绮酒,眼底有感谢之意,却不好明说。
虞华绮意会,与她共饮一杯。
因着是喜事,在座众位贵女,无论酒量如何,多少都饮了几杯。近日皇后失势,诸女见齐王这股东风压到了荣王,纷纷前来敬虞华绮酒。
虞华绮不免多喝了些。
她生得妩媚,染了酒意,桃花眸水光潋滟,愈发显得国色天香。
忽而,卢曼宛到了。
喜庆的场面微微僵硬,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卢曼宛,似乎不敢相信,她竟还有脸面出现在这里。
原来,前些日子,卢曼宛刚与光禄寺少卿定下婚约,还未多久,就被传出与家丁有染。光禄寺少卿立时与她退了婚。
卢曼宛习惯了被指指点点,厚着脸皮落座,正巧坐在楚云岚身侧。
楚云岚似乎身子不适,无论卢曼宛怎么试图与她搭话,都很少应声。
若是往常,庄文筠见自己这表妹受挫,定要上去嘲笑一番。但她正为着家中逼迫自己讨好皇贵妃的事而烦恼,无暇他顾。
原来,皇贵妃庄乔乔,庄文筠的庶姑,只比庄文筠大了几岁,自幼是被她欺负着长大的。要她向庄乔乔低头,她如何拉得下这个脸?
诸女见庄文筠面色不好,便都去敬楚云岚和邓珊的酒。
楚云岚自被定为荣王侧妃后,出来赴宴应酬的次数比往日多,因此结识了不少贵女。
有几位贵女的酒,她推拒不得,便勉强饮了一杯。
谁知竟呕吐不止。
楚云岚很难受,清丽面庞白得近乎透明,眼尾泛着红意,虚弱又可怜。
虞华绮作为主家,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宾客不适,上前亲自扶了楚云岚坐定,“巧杏,请府里的钱大夫来。”
楚云岚忍着恶心,急促呼吸了下,她拉住虞华绮的衣袖,阻止道:“不,不必了。”
虞华绮摇头,不赞同道:“楚姑娘,你身子虚,这般不适,还是请大夫瞧瞧的好。”
楚云岚死死咬住苍白的下唇,“我无事,今天是贵府的喜日子,不必为我大费周章。”
她坐在椅子上,摇摇欲坠,若真不管她,任她晕过去,才是冲撞了喜事。虞华绮道:“你不必怕麻烦,虞家专门供养着一位大夫,此时就在府内,很快便能到。让他瞧一瞧,我们也安心些。”
果然,几句话间,钱大夫已经被巧杏请至。
既然大夫都来了,楚云岚便没有再推脱的道理。
钱大夫怕冲撞贵人,一路低着头,取了白帕,覆在楚云岚腕间,目不斜视,凝神诊脉。
“这……脉如走珠,往来流利,这是……是滑脉。”钱大夫清楚,自己是在给未出阁的贵女看病。得出这等结论,他的面色十分纠结。
此言一出,贵女们霎时全都安静下来。
庄文筠的眼神一下就直了,死死盯着楚云岚。连一向笑容满面的邓珊,也失了笑颜。